东山里的传说
(又名《找儿子》)
这是一个关于平叛的故事。
三年困难时期,祖国西部的这块地方,曾经发生过一起规模不大的闹事,很快便被平息下去。闹事虽小,却使田园荒芜,使一些善良、安分的老实农民失去亲人,给他们带来不幸和痛苦。
现在,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悲剧了。但是,关于已经过去的那一幕,我们却没有理由忘记,请允许我讲一个发生在那时的“找儿子”的故事……
母亲终于决定只身到西山里去寻找已成了叛匪的儿子。
她知道,此行是一次冒险。但是,她不愿意让乡人知道她考虑已久的行动。甚至连政府搜剿部队知道了也不会让她这么干的,因为叛匪早已失去了人性。他们是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的。
动身的前一天夜里,她几出几进自己的家门。她久久地凝视着,谛听着,力求使自己的心中平静,整理那紊乱如麻的思绪。半夜的月亮高悬在飘着缕缕云丝的天空,星星眨着清秀的眼睛,把水似的光辉轻柔地洒在大地上。风吹着院子里瘦高的杨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絮语,土平房零乱地散布在一条土路的两侧,像是沉睡在海边港口的船。这一切都使她怦然心动。然而最使她心动的是坡脚下那两间新盖不久的平顶房的窗口里透出的灯光,以及窗纸上映着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小儿子的身影:她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柔细的歌声就从那里飘了过来:
……噢,噢,
娃娃睡觉觉,
隔山来了个老道道,
头戴白帽帽,
身穿黑袄袄……
她从前就唱过这首不知流传了多少世代的歌,就曾这样抱着自己的儿子,摇呀晃呀,一坐半晚上,一直等到儿子不再哭闹,轻轻睡去;或者等到他的父亲从遥远的受苦的地方回来……
而现在,她的男人已去世,她的儿子也不见了,上山了,她自己也就要离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房字,到山上去……她昨天就做好了上山的准备,她准备好了食物和水,特别是水,她带了满满一罐子,以防备在那个荒无人迹的干山上找不到水泉。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现在,由于可怕的预感和强烈的、难以克制的思念,她就要动身上山去找儿子了。
天蒙蒙亮,她走出了自己的家。她刚迈出自家的门槛,便站住了。她看着那贴旧门神的两副门板,看着刻有二十道刻痕的门框,不由地又用手抚摸起来。她沉思片刻。二十年了,儿子每长一岁,她就比着他的身高,在门框上刻下一个横道,这就是她儿子的“成长进度表”;而她的儿子,自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去世后,便在每年老历年三十的晚上,亲手朝两块门板上张贴那两幅门神……
她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她的身材仍然是那样挺拔。她一身远行的打扮,她穿着一条青布单裤,用绑腿带子将两条裤腿扎了起来,青布夹袄非常合体地裹在上身。可以想见,年轻时的她是多么健壮、精干的一个女人哟。而现在,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为了不让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更为了装出一副走亲戚的架势,她用一条黑丝帕将头包了起来。额角上留着她做母亲的印记——深深的皱纹。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深陷下去了。她轻轻地叹着气,她这一辈子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会出这样的事。她上路了。远处的东山隐约可见。
她在荒无人迹的东山沟里行走,已经是烈日当空了。沙子被阳光烤得发烫,地皮上腾着一股又一股闪烁不定的地气,发出蓝幽幽的莹光。天上偶尔飞旋一只老鹰,它睁大着饥饿的眼睛,搜觅着山沟里任何一个可见的猎获物。有时候,她因为寂寞的缘故,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朝前扔去,那高翔的老鹰的锐利眼睛立即发现了它,便像箭一般地一头扎向那颗滚动的石子,这把她吓了一跳。
这样大的一座山!要在这个山里去找到自己的儿子,真像大海里捞针。特别是他还隐藏着自己,昼伏夜出,这更是难上加难。然而,她相信,他们总是要出来寻找食物。只要他们还想吃东西,她就有机会发现他们。她正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孜孜寻找着她的儿子。
就这样地,她在山上转了一天。她曾经碰见几个牧羊人,但她远远地躲开了,为的是怕他们把她进山的消息报告给搜剿部队,他们会阻拦她的。她孤零零地走呀走,夜晚就孤独地栖身于牧羊人在山崖上掏的临时避雨用的小洞里。
现在,第二个白天又过了一半。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还什么也没有发现。她心里也嘀咕:是不是他们跑到内蒙古草原去了?这里同内蒙古草原只有一山之隔。如果是跑到那里去了,那可叫她怎么办?……当她怀着悲伤和疑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只要能让儿子活着从那个深山里回来,求得政府的宽大,哪怕让她去服无期徒刑也行。然而,她走遍了大河子沟、坡底下、黑风崖等山沟、山洼,还是没有找见他。这时候,她忽然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又盼望着先前人们传说的情况是假的。她希望躲在深山里当叛匪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别人的儿子。是别人看花了眼。她甚至认为,即使自己的儿子死了,是被叛匪杀死的,或者是上山放羊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那也好,只要他不是叛匪。她之所以执拗地一个人偷偷地到山里寻找,实际上,大半的原因还是为了证实:那个叛乱分子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别的什么人;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是被叛匪杀死的……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他是个叛匪……
一路上,这两种心理一直在斗争着。在登上一个山岭之后,她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那里,想休息一会儿。她的眼睛不停地朝四面望去。忽然,她看见半山腰的一块石头旁边卧着一个人。她努力地向那个人凝目望去。那个躺得展展的烂衣汉子多像她的儿子呀!
“栓栓!”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那个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竟然迅速地抬起了头。
“对,是我的栓栓!他听见我在叫他。”她大喊一声:“栓栓,我可找到你了!”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为了找到自己的儿子,她当时哪能顾得许多呢!
她爬起来,又扑向那块标记明显的大石头。她喊着:“栓栓,你在哪里?我是你妈呀!”可是,无人答应。她爬到石头后面一看,那个人已不见踪影。她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儿子确实做了贼、当了叛匪了。不然,他为什么连他亲妈都害怕见到呢?她坐在那个石头旁边伤心地哭泣起来。她怨恨自己早已去世的老汉,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留下我一个人,怎么能管得好栓栓。当然她更怨恨那个旧兵痞陈汉廷,是他这个千刀万剐的“坏从”勾引她的儿子干了坏事,才使得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老天爷呀j你怎么能睁着眼睛容忍他如此作孽l”她悲愤地想着、哭着。
这时,她忽然感到脚下有动静。还未容她细想,她的两只脚就已被人用手抓住,一拉,她便出溜掉进了一个昏暗的洞穴。
“别出声!”洞里的那个人用尽量压抑的低音严厉命令着。她不习惯这洞中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黑暗中有两只闪着冷光的眼睛。她想挣扎,但是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地下按,使她痛得和害怕得呻吟了起来。这个声音嘶哑难听,但嗓音还是熟悉的。她听出来了。
“栓栓!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别出声!在这儿。你给他们说了我在这儿?”
“没有。我也不知道你会在这儿是我自己摸来的。”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从洞口漏进来的时隐时现的微光,她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毛蓬蓬的脑袋在她眼前晃。显然,他有好几个月没有剃头,没有刮脸,没有洗澡了。他的头发又乱又长,脸上的胡子也毛扎扎的,身上有一股汗臊味。唉,看他变得比母亲还苍老。她真想抱住他痛哭一场,然后,再听他向她述说自己的思念,然后,就一起回家去……
可是,他的儿子并没有张13叫一声“妈”,并没有变得温情起来,仍然用冰冷、警惕的眼睛盯着她。
“栓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她试图用问话提醒他。
她的栓栓不吭声。
“栓栓,我是你妈呀!,,
她的栓栓还是眨巴着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盯着她。
“栓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呀!我走了两天一夜,吃了那么多苦,才找到这里……”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她的儿子,那个被她叫做栓栓的人,内心也不平静。他真想扑上去,抓住他妈的手叫一声:“妈姨!’’也想对她说:“我天成了冷冰冰的这么几个字:
“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是来找你呀……”
“是他们派你来抓我的吧?”
“儿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抓住他的手,又伤心地哭起来了。她心里真感到悲伤。栓栓怎么变成了这样,连他妈都不相信了。唉,他已经不是早先的那个栓栓了。早先的那个栓栓已被魔鬼偷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无情无义的空的躯壳。还有什么办法使他的灵魂再附着他的身上呢?
于是,她不再提问了。她要用娓娓动听的故事,勾起他对过去艰难而又亲密的母子之情的记忆,使他再变成她所需要的栓栓。
她哭着说;
“自从你失踪了以后,我天天想,天天哭。别人都说你上山了,当了叛匪了。我不信,我的栓栓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在解放前最艰难的日子,我们全家断了粮,我也没有了奶,是我把讨要来的黄米嚼得稀烂,一口一口度到你嘴里;……我们虽然穷,可是全家都很欢乐。每年到了正月廿一你生日的那一天,全家就像过节似的,抱着你到过关庙去烧香、去过关,然后把你的身高用刀子刻在门框上!……那时,我的栓栓常指着门框上的刻痕说:‘妈,我长大了,要靠自己的劳动挣好多好多钱,我要让妈成为这个庄子上最幸福、生活最好的母亲……这都是我的有志气、孝顺的栓栓亲口对我说的呀!我不相信那说我的栓栓丢下他的母亲上山当土匪的传说。可是,我又整天见不到我的栓栓,于是,我就决定亲自上山来找你。我背着村子里所有的人。我对谁也没有说。我想,我如果找不到你,那就证明那些传说都是假的,不可靠的。虽然我失去了你,可我心里也得到安慰;如果万一找到了你,我就带你回家,我们有的是双手,有的是力气,我们能干活,不怕苦,我们怎么会活不下去呢?栓栓……”
栓栓没有吱声。这时,她已经能看清,他在激动地抽搐,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斗争。由于心灵的痛苦搏斗,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看的紧张的表情。栓栓在想什么呢?难道他没有想到“过去”?难道他就没有想到“回去”?不,这些他都想到了。他曾有几次一个人潜回村子旁的那座小山梁上,爬在那里,遥望着村子中间那座平顶土房——他出生、长大,并且现在还住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的地方。他流泪,他叹息。有几次,他还看见窗户上灯光映照的母亲的身影。他多么想迈开自己的脚步,冲过那道岗哨构成的封锁线,回到那个土平房里,回到母亲的身边呀!然而,他忽然又意识到,绝不能那么做,绝不能!既然他,栓栓很久以来已被划为另一个世界的一员,那么,他面前的这个村子,这个村子里的那座小i平房,这个小土平房里的那个老年妇女,就已完全不再需要他了。是的,谁还需要一个给自己招来祸害的人呢?于是他走下了那个山梁,朝着与回村相反的方向走去。究竟到哪里去?——他没考虑过,只不过是想离人群远一点,离他刚才所感受到的一切远一点。但他并不因跑到村边来而懊悔。当时他就想:总算是又看了看村子,又看了看母亲。今后总会感到轻松一些。因为他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本来就应该见见生身母亲,今天见着了。这会使母亲临死的时候明白,她的儿子曾经来看望过她……
“栓栓,你怎么不说话呢?”母亲着急了,不由得又提问。
“妈!……”
终于,她听到从他那沙哑的喉咙里进出了这唯一使她激动的声音。她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说她盼望听到的话。然而,她看到的是:他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就当你的儿子已经死了吧!”他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
“死了?栓栓,你那样急切,是那样可哀而又可怜,她惟恐她的栓栓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去做,她把自己的身子朝儿子跟前靠了靠,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可是,他呢,却像一头受了惊的野牛一样,猛地往旁边一闪身子,两眼吃惊、恐惧地盯住他母亲;
“你要干什么?”
她忽然又明白了: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他在罪恶的泥沼里陷得太深了。他不信任任何人。除了那个罪魁陈汉廷。于是,她把伸出去的双手又收了回来,捂住自己的脸,她的嘴唇不禁颤动起来。怜爱、怨恨、愤怒、痛苦填满了她的胸膛,使她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母亲企图用自己的悲痛来打动儿子的心。
“天哪!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这艰难的日子里,我所以还愿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我有一个儿子,有一个被人夸为聪明、漂亮、健壮的儿子。他是我的骨血,我的根苗,是我的依托和希望。可是现在,眼睁睁看着儿子从我身边离去,这可叫我怎么活呀!……”
她的悲痛完全是从心灵深处进发出来的,那哀痛的声音在这个不见阳光的漆黑的山沿里回荡,发出闷雷般隆隆的回响,又使人感到一股震慑心魄的力量……
但是,她的儿子仍躲在一边,浑身战抖,并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样,一头扑入她的怀抱,像小时候那样,让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朝气蓬勃的生命的热流传递到她的胸怀之中,让她的脸颊体验他那青春焕发的脸颊的细腻与绵软。
他呢?他在想什么?他也想的是那个问题;“天哪!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究竟是谁呢?”他认为把罪责推给“低标准,瓜菜代”是合适的。只有这样,他似乎才轻松、好受些。“若不是低标准,若不是没有饭吃,”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来不会这样的。我也会像别人那样劳动和生活。我才二十岁——离半辈子还差得远哪!可是,一切都完了。我算是走到头了。”他痛苦地抽泣着。“我和现在还洋洋得意睡在自己家里的那些人相比,有哪一点比他们差?可这罪为什么非要降到我的头上呢?非让我和母亲承受惩罚呢?命啊,这都是命啊!”他仰起脸来,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母亲,望着这个黑洞洞的山洞,又笑了起来 ——笑声高而怪,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他的母亲不禁颤栗了,哭泣着,轻轻呼唤着;“栓栓,栓栓!你怎么了?你不能这样呀,不能“……”
他终于静下来了,但是嘴里却反复不停地重复着“不能”两个字。他实在感到已经衰弱无力了。他心里万分痛苦,几乎失去知觉,恨不得再像狗一样哀嚎个没完。但是他没有。他已经受尽了折磨,那痛苦已变得麻木了,于是他静了下来。
母亲的泪水可是流个不止。她也在叹息自己的命何以这般苦?签而她并没忘记自己此次孤身进山的目的。她的目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儿子,并把他叫回去,脱离苦海。
“咱们回去吧?总不能老这样呀?”
“回去?说的倒轻巧!怎么能回得去呢?”
看来,他是在担心回去出现的问题。母亲苦苦思索着。她想起来了,前几天,在大队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县公安局的刘局长讲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的话,还讲过要“分化、瓦解陈汉廷一小撮’’和“最终孤立,陈汉廷的策略。她想,栓栓不愿,或者说不敢回去,还不是怕回去没有出路么?于是,她就把刘局长的话,变成了她自己的话,一遍又一遍讲述给他听。她发现,她的这一段复述竟然对他起了作用。他似乎是在专注地听,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那削瘦不堪、因常年在山上风吹日晒而变得又粗又黑的脸上,似乎有了放松的表情。
“跟我回去吧,啊?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谁对你说的,他们要枪毙你?眼看困难的日子就要过去,你还待在这山上,要受多少罪啊……”
她只管一口气往下说,谁知道栓栓的脸竟然由放松转为惊讶,又带着一种冷笑。他狠狠地说道;
“我就知道你是他们派来抓我的,你是打定主意要‘立功受奖’,同我划清界线吧?那好,随你的便!”
“ 栓栓!”她吃惊地大叫一声。
“你先去吧,妈!”栓栓稍微放低了声音,嗓音里带着一种假惺惺的安慰的口气,继续说道:“说实在的,我给你带来的灾难太大了。我早就想自己绑着双手,让你领上到公安局去投案,那样对你会好些。我也得知趣一点,不能让你背着不好的名誉生活下去。你为我做出的牺牲太大了说什么‘宽大’、‘受奖’!有人偷了公社食堂的一个蒿子面馍馍都被用绳子绑去蹲班房,还能对我宽大?我也不需要宽大。现在是自作自受…”
“别说啦,栓栓!你这样说难道不觉得害臊吗?”母亲气得手都哆嗦起来。
“妈,我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不会。你不用逼,也不用劝,我自己会……”
“你住嘴!”母亲被儿子气得终于忍不住大声吼起来。“你这个没心肝的,你娘是那种人吗?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把我想得那样坏?我‘是别人派来的,,‘划清界线,,呸j你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
栓栓自知理亏,不得不低下了头。然而母亲却由爱怜、愤怒而转为厌恶,她转过脸去,却大声对栓栓叫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妈是那种人吗?”说完,把身上还剩的一点干粮朝地上一摔,从洞口爬出去,走了。
栓栓没有送她。他在生自己的气:“我这是怎么了?我快成个什么人了!”同时,他又不自觉地思量起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是的,这低标准、瓜菜代的日子使他产生了不满,可是,那个鼓动他闹事的陈汉廷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政府说要孤立他,能孤立得了吗?陈汉廷说自己是紫微星下凡,有四十年的天下……,信不信哟?如果不信,有一件事他可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夜里,陈汉廷的头上就会发出一小点淡蓝色的光来?这可是他亲眼见到的。再说,再说……陈汉廷五枪可以撂倒五只奔跑的青羊,政府能对付得了吗?
这时,日已黄昏,太阳落进了西山,但余辉仍久久地留在山顶上。
栓栓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慌慌地爬出了山洞,向山上和山下了嘹望。,他看到母亲并未走远,而是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而山的另一侧,却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陈汉廷回来了。他着急地向母亲喊: ’
“妈,快走吧!陈汉廷回来了!快躲起来吧,让他看见,就全完了!” .
母亲也慌张起来。她稍微挺起身子,朝另一个方向一望,果然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人影向这边移动。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刚才对儿子让步是不对的,不应该同意他继续留在山上,继续同陈汉廷在一起,而应该把他带回去,即使住在班房子里,也比藏在山上继续作孽好得多。再说,跟上这个可恶的陈汉廷有什么好结果?陈汉廷是一个十分毒辣的人,他不会轻饶他的。于是,她一边慌慌张张地寻找藏身之地,一边回过头对儿子说;“你对他什么也别说,等他走了以后我再来找你。”说完,就势朝山脚下一滚,然后,爬起来绕到_座崖岩后面,在一丛白茨蒿后面躲藏起来。
“你别再来找了!”儿子压低声音对她说。
可是,她怎么能不再来找他呢?儿子毕竟是儿子!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陈汉廷来到洞前,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或者发现了什么可疑的迹象。他在洞周察看了一回,又问洞里的栓栓:“是不是有人来过了?”栓栓直摇头。陈汉廷又在洞口察看。他不相信没有人到这里来过。他手提着手枪,顺着山坡张望。显然,他也很着急,感到困惑莫解。洞口明明有人行的痕迹,怎么栓栓会说没有见到什么人呢?他顺着山坡胡乱寻找,最后,他在那丛自茨蒿前站住了。幸好山沟里光线很暗,母亲事先想到拔了几蓬老灰条盖在自己的身上,要不的话,在一丛枝叶稀疏的白茨蒿丛中,她的黑衣黑裤黑首帕很容易被发现。躲在自茨蒿丛中的母亲把这个叛匪头子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他也是嘴干皮燥,神色紧张。他转着脑袋,东张西望,眼睛里闪闪发光。就是这个陈汉廷,利用防疫员的身分,在这个荒山上四处乱逛,到处胡喧他是真龙天子,紫微星下凡,有四十年的天下,利用粮食问题,欺哄那些愚昧无知的放羊人,杀害了武装干部,抢走了枪支,发动了叛乱,把她的儿子也给带坏了,给这个公社、给她的家庭带来了难言的不幸。她想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她现在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实在没有能力对付他。不过,她思考了:同样是父母所生,有些人为什么变得这样坏呢?真是人心难测啊……
在东奔西跑、四下张望了一阵之后,那个匪首调转头又慌慌张张地跑回山洞。
母亲松了一口气。她想,这一夜我又要在这荒山里,在离儿子不远的山沟里,孤独地度过。明天,不,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陈汉廷一离开,她就去找栓栓,这回说什么也得带他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去。家里再穷,也比呆在这儿好。说不定,一回到家里,政府会宽大处理,栓栓又可以同以前一样,给队上放羊……不,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上山放羊了。让他就在村子里种地……
然而,她却不知道,那个匪首陈汉廷回到山洞后,又施展新的鬼花招迷惑她的儿子,同她进行新的争夺战。
“栓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白虎睡在我的身边,用爪子搔我的腿。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你的腿搭在我的腿上。陈汉廷钻进洞后,对那个傻乎乎的栓栓说。
“你看,那白虎是谁?”栓栓问。
“当然是你。你是白虎星下凡,我是紫微星。按照《玉匣记》上说,你将来要做大官。”
“可是……”栓栓有点疑惑。
“唉,这可不是假的。你看,”说着,陈汉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用一根棉线拴上挂在石壁上,钢笔下面放了一张白纸。钢笔来回晃动,在纸上划了几道杠杠。陈汉廷用衣服遮住手电,让栓栓看那张白纸。 ’ .
“你看,神给降了‘人王’.二字,那就是说在我俩里面肯定要出个皇上,‘人王’加在一起是个‘全’字,你的名字叫栓栓,就是由‘木’和‘全’构成的。看来,我们的事情全胜全得!”
他这样欺骗了栓栓后,便又指令赶快收拾东西,转移地点。
于是,他们匆匆越过了那个山头,不见了踪影。
借着淡淡的月光,母亲看到了他们转移的情形。等他们走了一会之后,母亲才探出头来,又悄悄爬到那个洞口看了看,里面空了,什么也没留下。她的栓栓又跟陈汉廷走了。
她丧气极了。她像个失去了幼崽的母虎在山坡上转来转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现在陈汉廷会不会把她的儿子领到更远的内蒙古草原去?领到一个她所找不到的地方?或者乘栓栓不注意的时候,把他害了?她左思右想,越想越害怕,就在这个山头转来转去。 ,
这时,残月已经沉入西山。山里头黑得更加厉害。母亲的心里更加焦躁不安。“可怜的儿子!”她伤心地念叨着,“我没有把你领回去,这叫我怎么办呢?”正在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然她看见不远的山腰上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当她经过判断,肯定那不是鬼火之后,她喜出望外地高兴。那肯定是陈汉廷和栓栓的新住处。她盯住那个山腰看了好久,直到再一次看见那里闪耀亮光。她决定慢慢摸索着到那里去,到离儿子不远的地方守着。这回,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陈汉廷带着栓栓乱跑了,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出栓栓,把他带回家去。虽然栓栓远不象以前那样好,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成了戴罪之人,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这都是那个坏蛋弄的,做母亲的怎忍心让栓栓跟着那个坏蛋在山上胡铁非为,活受罪。走,守着他俩,别让他们跑了。只要能让栓栓早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陈汉廷,就是回去坐大牢,也比这好。让乡亲们看看,我们栓栓可同陈汉廷不一样。她可不能像有些人家那样,知道了自己的亲人犯了罪,就“断绝关系”,推卸责任,再不管他的生死存活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做母亲的心灵这样启示她。
母亲就是怀着这些想法向那个山腰摸索着走去。她边走还边想,如何才能摆脱陈汉廷的纠缠,带上栓栓逃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时天已放亮,。山沟里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了。她仔细地观望,然后找了一个有坡坎的地方,将自己的身体隐蔽起来。她侧身倾听,没有动静,于是她又探头张望。紫红色的朝霞悄悄地出现在山顶上,映照着沟崖、坡地和山石,又一个早晨来临了。朝霞的光辉映照着母亲的身影。她的表情严肃而又紧张,显得心事重重。她心里的痛苦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她在思索,在观望,在左顾右盼,同时又产生了疑惑:他们是不是在这儿?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会不会又向别处转移了?……可是,他们能转到哪儿去呢?她心里喊着;“栓栓呀,栓栓!你可不能再胡跑了。你在哪里呢?她不由得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朝山坡下哗啦啦滚去,随即,又是一片沉寂。难耐的沉寂。她实在沉不住气了。她紧张地小声喊:“栓栓,栓栓!”没有人答应。她又大声喊:“栓栓,栓栓!你在哪儿?”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不祥一样,翻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朝那个隐蔽的洞口扑去,而她却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陈汉廷刺杀在这个山洞里,陈汉廷正单腿跪藏在洞内用手枪瞄准她,等待着射击的时机。
“栓栓,我是你妈!”母亲爬到洞口,朝里观望。她张开口,刚想再喊一声“栓栓”,却见一道寒光向她闪来,她翻过身朝外就滚。但是为时已晚,刀子已扎进她的左肋。
这是致命的一刀。她用手抓住洞口的一丛冰草,痉挛着身子,她的眼睛还盯着洞内,口里还呐呐着:“栓栓!我是你妈……”接着是一阵眩晕,她昏了过去。
她隐约感到,她是被人拖进山洞的。那个人后来逃跑了。
“栓栓……跑了……”母亲用微弱的低声断断续续地说着。她转动着自己的眼睛。 ‘
她透过洞口,看到了洞外山坡上的阳光和阳光下开放着的几蓬老瓜头淡黄色的花。无限的宁静笼罩在这个荒无人迹的山头上。
母亲的眼睛一直向外望着,有几只紫燕从洞口箭一般地掠过。突然间,她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热气,一种生命的温暖透过她的衣裤,传到她的手和腿上,渗进她的心里。她转过脸一看,原来是栓栓睡在她的身边。这温暖就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这时,一种说不上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她想用手去抚摸他干燥的脸和宽厚的肩胛,然而她不能够。她好像有一种水里漂浮的感觉。她就靠在他身边,共同漂浮。
“栓栓……没有……跑,他在……我……身……边……”
她累了,累极了。然而她又轻轻地哼起了摇篮曲。他很喜欢听这些歌。他是听着这些歌睡去的。
山沟里传来一阵枪声。
她停止了自己的歌唱(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唱出声来),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她好像是回答自己心中的问题似地说:
“你瞧,栓栓……没有跑。他……就睡在我身边……”
(选自《荒原的呼唤》,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1984年写于吴忠)